做不成你的情人我仍感激(臻生)

我母亲给我讲过她年轻时的一件事:

那时她在钨矿工作,她是办公室的描图员,就是工程师画好图纸,她再拿一张纸蒙在上面描,就是这样一个工作。

可是就这样一个工作她都没做好,因为她生了我。作为一个小母亲,她每时每刻都惦记着我,她说:“我把你放在矿上的托儿所,隔着三幢办公楼,我都能分辨出你的哭声。”

她就动不动往托儿所跑。工程师不乐意了,把我母亲告发给领导,于是领导把母亲调到仓库做仓库管理员。

那年冬天,天气奇寒,我母亲坐在温暖的仓库里,把一卷卷帆布撕成块块,用缝纫机车背包。我母亲当年车的背包款式,跟现在流行的动辙上千的大牌购物袋是一样的。仓库里还有手套、头盔、靴子、棉衣、棉裤、粮票、油票……工人来领,就发给他们,同时在他们的本本上盖一个印章。

突然有一天,一辆蓝色卡车开来,卸下一整车的海螺。碗口大的海螺,都是活的,是从丹东运来的。卡车司机下车抽烟,我母亲和几个管理员清点货物。忽然母亲听到有人喊了一句她的名字,不是同事惯常喊的“小李”,是喊的“明月”。

我母亲回头,司机扔了烟头,踩灭。

这位司机是我母亲的旧时同学。他喜欢她,她也喜欢他。但他们没有恋爱,他们那个年代不兴动不动就恋爱。这位司机叔叔曾经为了帮我母亲抢购一支圆珠笔和别人大打出手,还帮我外婆铲过雪,帮我舅舅借运动会要穿的钉子鞋……

但是他们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在一起,那个年代的人,是没有办法突破“种种原因”的。

司机叔叔说:“知道你在这里工作,特意来看看你。”

我母亲点点头,打量他。他穿着绽线的旧大衣,一双单鞋。我母亲二话不说,从仓库里拿出一套棉袄棉裤,还有一双棉靴子塞给他:“给。”

我跟我母亲说:“你这样不妥啊,他会觉得你在施舍,哪个男人受得了被自己喜欢的女人施舍!”

我母亲说:“是啊,但是我不后悔,他需要那些。”

最后,他拿着东西走了,临走前他说:“你挺好的,就好。”

没有说谢谢什么的,说不出口,也没法说出口。

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见过。

我母亲给我讲的这件事,我很喜欢。

那么怅惘,不论是对于她,还是对于他。

他来看她,知道她结婚了,有了小孩了,是古诗里那句“叶已成荫子满枝”,所以,他只是来看看她。

她给他棉衣,也知道他会因此觉得羞辱,但她想呵护他的心情最终战胜了可能会带给他的伤害。

一个朴素的故事,好就好在什么都没有开始,一切就已经结束。

现在的人做不到那样了,现在没有堆着棉衣、棉靴、红薯、大萝卜的仓库,就连钨矿石也没有了,矿山成了秃山,又植树造林,种上落叶松。

我母亲现在已是六旬的老人了,我也早就过了我母亲当年的年纪。对于我来说,生命中也有一位这样的男同学,我多希望他也能像那位司机叔叔一样,漂流在茫茫人海,不复相见,但是他和我在前段时间遇见了。

我们是在同学聚会上重遇的。同学聚会这种事,大抵就是两种人乐意起哄:一是发财了,想让大家都知道他发财了的人;二是生活腻味了,想重温旧日恋曲的人。

同学聚会是一个暴发的男同学召集的,来了大概一半的人。吃一顿饭,唱一场歌,然后拉到酒吧继续喝。

我说:“我得走了,我还有点事。”其实我惦记着我没写完的小说,编辑在微信那头眼睛都要喷血了。

“别走啊。”有人说,“当年喜欢你的人是谁你还没猜出来呢就敢走!”

我看着这群醉鬼,我也有点醉了,随便指着当中一个说:“哦,就你,大胖子,哈哈哈。”

大胖子无辜地说:“不是我。”

然后,一位男同学就被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指认了。我装作没心没肺地说:“哦,是你啊。哈哈哈,有眼光。”

其实我知道他在十四岁的时候喜欢过我。那时候的校园里还流行圣诞节互发一张圣诞卡,就像现在学校里逢节互发个微信红包一样。有一个同学碰巧送我一张有泰戈尔诗的贺卡,我说:“哇,这张真好,诗也很美。”

结果当天下午,喜欢我的这个男生就把一整套贺卡都买回来了,送给我。

窗外下着鹅毛大雪,教室里暖烘烘的,散发着踢球的男生堆在后墙的臭鞋味。

青春的气味,臭哄哄,但是好温暖。我说:“谢谢你。”

他说:“以后放学能和你一起走吗?”

我迟钝地说:“可是我和小芬还有代丹一起走。”

“我跟在你们后面就行。”

从那天起他真的就在每个晚辅导放学后跟在我身后,拿着手电为前面的我照亮。他不说什么,只听着我和前面两个女孩子说笑。我的闺蜜们心知肚明,她们似乎羡慕我,有时候用话揶揄我,但这种揶揄是亲密的。

最初就是这样的一段故事。

初三时他去了省会的体校踢足球,我考上重点。

在毕业时,我着实伤心了一阵子。人在青春时代的感情好真挚,这种真挚是成人不能比的。青春的记忆是一块平整的原木,那些真挚的感情是刻刀,刻出最初的线条,即使反复印刷,仍是出色的版画。而成年后的情感,充其量只能是在其上略作修改。

他现在是一间公司的上层,还没有结婚,但是已有未婚妻了。他在众人中对我举杯,说:“没错,我最喜欢你。”

这句话我可以有很多种领悟——

当年有很多人喜欢你,我是最喜欢你的一个。

当年有很多我喜欢的女孩,你是我最喜欢的一个。

“哈哈哈,喜欢就抱一个,抱啊,抱啊。”那些人在起哄。

我们把最真挚的情感拿来把玩,在那种场面里,谁认真谁就是土鳖啊。

拥抱了一下。

这个怀抱和我想象的怎么略略有些不一样呢?

不一样在哪里呢?

还是打个比方吧:想象中的拥抱,是用纱网捕捉天空中最孤独的那朵小白云,捉不到,它总飘远;现实中的拥抱,是忽然降起一阵雨,树叶上的灰尘被扬起,好热。想象中的拥抱是“只恐夜深花睡去”;现实中的拥抱是“五月榴花照眼明”。

酒都醒了。

聪明狡猾的男女悄悄溜了,人越来越少,几个傻子还在喝,醉的人趴在地上。我的同学真的有这么猥琐吗?这不都是微博段子手写的那种事儿吗?然而真的在发生啊。我和他算是这猥琐场面里稍微清醒的两个。他说:“你回家吗?”

我说我回家。

他说我们都醉了,叫一个代驾。

代驾开我的车。他没开车,他说他知道今天会喝酒。

所以他坐在我的车上。好为难,我是在半途最近的岔路口对他说“你该下车了”,还是邀请他到我家喝杯茶呢?

或者一开始就错了,他应该去叫TAXI,而不是搭我的车啊。

最终我们在我家门口的路边都下车了,坐在马路牙子上聊天到天亮。

洒水车开过来,淋了一身的水。

一辆出租车解救了我和他,他走了。我终于可以回家写稿了。

编辑在微信上说:“你还活着啊!”

当年毕业前刘若英正当红,《很爱很爱你》这首歌几乎成了毕业歌。

直到毕业之后的暑假我才偶然看到这首歌的MV,才看清歌词。原来那句歌词是:做不成你的情人我仍感激。

我对小芬和代丹说:“一直以为是‘做不成你的情人我仍赶集呢。”

她们笑得前仰后合:“哈哈哈,农村版的情人。”

我们在笑声中领悟着刘若英,就算现在的我讨厌大部分当年喜欢过的明星,但是这首歌是没法拒绝的,是念念不忘的。

少小年纪,哪懂什么情人不情人的。情人这个词,是带着点贬义、俗情、色欲味道的。而我写作的时候,带有情字的词,我喜欢情感、情绪、情愫、情怀。

我不喜欢情人这个词。

十五岁,一个人坐在高楼的天顶,我打开一盒红双喜,我爸爸的烟,对着天空想吐一个圈圈,没成功,呛得咳嗽起来。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啊,心里想着,再也见不到他了,然后就看到楼下有个黑影子,我喊道:“喂,你干吗?”

他抬头,没一会儿来到天顶,“路过。”他说。他明明不是路过,我可以肯定他是来找我的。

他给我吐了一个烟的圈圈,很漂亮,用手在空中划一下,它从圆形变成了不太规则的形状,勉强看出是一个心形。

回忆着这些,在完稿的下午,终于爬上床昏沉睡去的我,觉得很幸福。就到这里多好啊,我对人类的情感要求不高,因为我真的对人类这种动物没有太多自信,包括我自己。

我知道他会再找我,用各种原因各种借口。

他约我出来要我帮他们公司写稿。谁不知道他要的稿其实是应该交给广告公司去操办的。

他约我喝咖啡。

仔细看这个人呢,他比小时候长得好看了,小时候虽然也是浓眉大眼,但是没有现在舒展。拥抱我的时候,身上有种墨水和香皂还有草药的味道,没有喷男士香水,不是娘炮那种人。

他谈起他的未婚妻,说她人很好,也漂亮,他很爱她,她也很爱他。

我心想,你们既然这么相爱,为什么你还和旧日女同学我约会?

所以他现在已经成长为一个情场的老手了吗?真悲哀。他知道如果他念叨他对未婚妻的不满,我必然看低他,不仅是人格上的看低,智商上也会看低。

他说:“但是……”——真害怕这个“但是”。

“但是你知道吗,我对她没有那种感情。”他说。

哪种感情?

“那种对你的感情,生怕冒犯了你,又总想接近你,接近你又很想冒犯你。”他说。

情话真是动听,哪个女人不为之心动呢!

他约我去菲律宾的一座小岛旅行,这是他结婚前难得的一次放飞,借着公司的某种名义。据说那岛上盛产一种芒果,看着像网球,硬的,绿的,但吃起来让人一口三叹。

去不去?

他问我,去不去?

我说,算了吧,我最近还要跟编辑沟通书的出版事宜,找不到我,编辑会追杀我。

其实我很想去,我也是血肉之躯,不说别的,单就面前这个男人美好的肉体,也可一试,不求回报、不求将来地约一个。

“做我的情人。”他忽然牵住我的手说。

啊,他居然敢这么说!而且居然真的说出来了!情人对于我来说是一个贬义词,贬义意味着低端,低端的事我不干。我讨厌的事:穷,土,没名没义,囫囵吞枣。成为他结婚之前最后的情人,甚至以后也是,凭什么?为什么?

我们就此失去联系了。

所以我说,我羡慕我母亲年轻时的故事,有一个喜欢过他的男同学,多年后出现了,说完一句话,又消失在茫茫人海。这样多好。

怯怯的,郑重的,微末的,渺茫的,含蓄的,天真的。

这样多好。

所以说,还是老一辈厉害,懂得节制,明白道理。

听着《很爱很爱你》长大的一代人,做事是过犹不及啊。

但我既然知道了那座岛的名字,知道了那里的芒果美味,有空我也去走走。我的书稿终于交付印厂了,编辑说:“你接下来打算干吗?”

我说我去国外赶集。

到菲律宾的龟毛拉丝岛,逛当地的集市,守着水果摊,和小贩蹲在一起,看来往路人。他给我一袋芒果。“How much?” 我问。

“Free!”小贩慷慨地说。

那芒果真好吃,是脆的,又是细腻的,甜度刚刚好,带着芒果特有的香气。

每天都来集市闲逛,也在耳机里播放着旧时音乐。

很爱很爱你

所以愿意舍得让你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

很爱很爱你

只有让你拥有爱情我才安心

歌里的女子真是隐忍贤惠和美好。

现实里的女子比较骨气任性和做作。

地球上两个人,能相遇不容易,做不成你的情人我仍感激。

嗯,做不成你的情人我仍赶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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